大年初一的清晨，官道上一派清幽，晨曦微露，南都天空上方的雲，被初升的日頭染成粉霞。南都的官道綿長，在山間轉來轉去，看不到盡頭。在這一片寂靜中，突然響起一陣急促的馬蹄聲，馬蹄聲由遠及近，一輛不起眼的馬車從轉角處冒出，速度極快，繞過另一處轉角後，又消失不見，急促的馬蹄聲也越來越遠。馬蹄踏過，路邊的野草隨著疾風搖擺。

牽著一匹瘦馬躲在路旁的戚久瑞順著馬車遠去的方向望去，只看見層層綠樹。

馬車越行越遠，已經能夠看見南都邊界望書亭高翹的屋檐時，馬車上傳出一道清淡的聲音，聲音說：“安海，慢一點。我好像聽見流蘇的聲音了。”話音剛落，馬車穩穩當當地慢下來，足見駕車之人技藝高超。

果然，馬車往前再行了十幾米，一匹白馬從望書亭中沖出來，直奔向馬車。

馬車裏的人聽見了動靜，吩咐道：“安海，停下吧，流蘇來接我了。”那個叫安海的，拉住馬，吆喝了一聲，使得馬車停了下來。白馬竄到馬車前面，擋在官道中央，呼哧呼哧吐著熱氣，還打了個響鼻。馬車上，布簾拉開，羅阿酥著一身紫衣探出身子，見了擋在路中央的白馬，很是欣喜，越過安海伸過來的手，一躍，跳下馬車。

隨著羅阿酥的靠近，白馬雀躍地踢了踢前蹄，乖乖在原地等著。羅阿酥走到流蘇面前，伸出左手想要輕撫一下馬面。流蘇卻等不及，甚是歡喜地蹭了蹭，擡高頭親昵地靠著面前這人黑亮的發髻。羅阿酥心下一陣柔軟，靠著流蘇的頭，抱了抱。

“流蘇，我們這就去北荒，你歡喜不歡喜？”羅阿酥面上覆了紫紗，看不清表情，聲音卻帶來一絲哭音。安海站在一旁，不知道該怎麽安慰她，只好說： “阿酥，我再送你一程吧。”

羅阿酥輕輕搖了搖頭，然後拍了拍馬頭，一個縱身輕松躍上馬背，吆喝了一聲，往出南都的方向飛馳而去。沒有再多一句，沒有再多一眼，也沒有再多一個回頭。安海立在原地，張了張嘴，卻什麽也說不出來，只好幹看著她遠去。直到聽不見聲音了，他才駕著馬車往南都城去，心裏卻在想，他帶走流蘇，又放走阿酥，世子知道後會怎麽懲罰他。

天清氣爽，戚久瑞一路上走走停停，在這林蔭大道上行走，顯得很是快活。雖然走得慢悠悠的，他卻是算好了時間的，在天黑之前，將瘦馬交給在店門口招呼的小二哥，住進了出了南都後的第一家客棧，如遇客棧。

戚久瑞路過後院時，見到羅阿酥憑欄而立，望著天上那彎刀一般的月亮若有所思，他不禁也望向月亮，計算著今夕是何夕。院裏吹過一陣風，羅阿酥面上的紫紗飄起，蒼白無血色的臉在月光下慘白慘白，右邊的臉頰上有一道刺目的烙痕，焦黑的痕跡混在血肉間，是新上不久的烙印，烙印看著像是一個罪字。

羅阿酥臉上的烙痕讓戚久瑞想起三月前，大明宮宮變一事。他不由得打了一個顫，連忙回到自己的房間。

戚久瑞是被吵醒的。大半夜裏，外頭來了一群追查逃犯的公差，正挨個房間搜查。戚久瑞迷迷糊糊間，被站在門後的羅阿酥嚇得一激靈，差點沒喊出聲來。羅阿酥一身紫衣妖媚，皺著眉頭觀察著外邊的情況，絲毫沒有顧忌自己是在別人房裏，還是一個男人的房裏。

戚久瑞聽著外頭的吵鬧聲，撫著額壓低聲音說：“他們遲早會找過來，你趕緊走吧，我只當什麽都沒看見。”他真是倒黴，連住個店還會遇上這種要命的事。

羅阿酥聽到他說的話，想了一會兒。隨後走向戚久瑞，用一種低低的，聽不出什麽情緒的聲音說：“得罪了。”而後翻身上了床，靠在裏面，摘下面紗，往裏側著躺下，甚至將衣襟往下拉了拉，半露香肩。

戚久瑞當下就傻了眼，楞在一旁，看著羅阿酥扯過他身上的被子，半遮半掩地覆在她身上。這時，那群吵鬧的公差闖門而入，正看見戚久瑞一臉茫然望著他們。

為首的那位見了這一幕，忙撇開眼，抱歉道：“巡衛軍奉命捉拿逃犯，並非有意冒犯，還請公子見諒。”

戚久瑞訕訕地裂開嘴，笑了笑：“我並沒有看到什麽逃犯。”說完，感覺到羅阿酥的手勒上他的手腕，指尖冰涼。他作勢輕輕拍了拍身邊這個大膽的女人，順便將她完全掩在被子裏，輕聲安慰：“別怕，沒事的。”

一系列動作做的流暢，末了，轉眼望向那幾個闖入的人，語調一變，冷冷道：“你們，可以走了嗎？”為首那人喉頭一噎，正不知作何反應，臉上尷尬的神色掩在黑暗中。

“大人，店家說，的確有一位戴著面紗的女人住進了店，就在二樓的最裏間。”門外，一道聲音傳來。為首的那位一聽，朝戚久瑞握了拳，道了一聲“打攪了”就匆匆忙忙帶著一眾人往二樓去。

四下安靜下來，戚久瑞內心卻久久不得平靜。雖然他從來不是什麽好人，也沒少被投懷送抱過，這麽淡定的女人確是頭一次見。羅阿酥從床上坐起，從容地整了整自己的衣裳，面不改色地重新覆上面紗，下了地。她說：“他們大概還會逗留一會兒，我就坐在那邊。他們走了，我就走，不會打擾你，你繼續睡吧。”她的語氣太過鎮定，讓戚久瑞一度以為，自己才是被追查的人。然後看她安靜地坐在窗邊的凳子上，內心開始咆哮：已經被打擾到了好嗎！

外面安靜下來後，羅阿酥對著呆在床上的戚久瑞道了一聲謝，然後飛快地消失在他面前。

戚久瑞以為，不過是一面之緣的人，初初的驚詫後，也淡定下來，不作過多理會。

天大亮時，戚久瑞才從客棧出發。騎著他的瘦馬，慢悠悠地往北方去。南都的氣氛太過緊張，他不習慣，他寧願做個閑散人，游山玩水。原本松散的心情，在小溪邊遇到羅阿酥時，變得有些莫名。真是、巧啊。

戚久瑞當作不認得她，在離羅阿酥稍遠的地方，讓他的馬自己去喝水，他自己捧了一把水洗了洗臉，洗去一臉的疲氣。洗了臉，整個人清爽不少，卻聽噗通一聲，什麽掉進水裏了。

戚久瑞擡眼一看，只見羅阿酥站在溪邊，望著水面神神在在的。他搓了搓手，裝了一壺水，拉著喝飽了水的馬，想要盡快遠離這個奇怪的女人。走回大道上，他估摸著大概離得遠了，回頭看了一眼，心裏暗叫：他果然挺倒黴的。

羅阿酥有些發熱，搖搖晃晃倒在溪邊。流蘇守在一旁，舔了舔她的手。恍惚間，她感覺自己被什麽人抱起，架在流蘇身上，搖搖晃晃。

羅阿酥醒過來的時候，發現自己躺在一張幹凈的床上，不像是客棧，倒像是農家小屋。以前，她和薛青就曾經住過這樣的小屋，那時的他們，很快活。羅阿酥下了床，腳步輕浮地往門外去，剛好碰到戚久瑞端著藥碗要進來。

“呀，呀，呀，要撒了。”戚久瑞端著碗，轉了一圈，才穩住被羅阿酥嚇到的身形。“咦，你醒啦，看來，這土大夫的藥還是滿管用的。”說著，端著藥進了屋。

羅阿酥有些茫然，跟著他進了屋，問他：“是你救了我？”

戚久瑞挑了挑眉，敢情，這位壓根就不記得他。戚久瑞說：“是啊，你倒在溪邊，四下又無人，我雖不是什麽好人，但也做不到見死不救，就把你帶到這兒了。”

羅阿酥點點頭，又說：“流蘇呢？”

戚久瑞端著碗，讓她喝下，抽了抽鼻子說：“你說你的馬嗎？在院子裏，跟我的馬打架呢。我說，你家的馬也忒兇了，把我的馬嚇著了。”

羅阿酥一聽，裂開了嘴，笑了：“流蘇確實有點兇，還請恩公多擔待。”

“恩公？”戚久瑞又挑了挑眉，對這個詞有點陌生，而後又無所謂地笑了笑。沒想到他戚久瑞也有被叫恩公的一天。

羅阿酥醒了，戚久瑞便沒再逗留，整頓整頓，又上路了。羅阿酥也沒打算多留，在床頭留了兩錠銀子，帶上流蘇也走了。羅阿酥並不知曉，去北荒究竟怎麽走，只是一路向北去，路上頗為狼狽。所以，當她再次遇到戚久瑞時，有種見到親人的感覺。

再見到羅阿酥時，已經是分手的半月後。戚久瑞在下榻的福來客棧大堂吃酒，羅阿酥突然就出現了，然後坐在他對面，跟他說：“我們又見面了。”得知羅阿酥要去北荒後，戚久瑞開口道：“我此番也是前去北荒，不若一同去？”羅阿酥自然是樂見其成，欣然答應了。

一路上，戚久瑞越發覺得羅阿酥有趣。時而憂傷，時而鮮活，時而深沈，時而呆楞，他覺得，自己被吸引了。

終於，輕松的日子在離北荒還有十座城的距離時，結束了。如果，他知道是因為他，逼死了羅阿酥，他大概、大概會離她遠遠的，即使遇見也當作是、是陌路人。

那是在趕往琉璃河的路上，一群著玄色衣的人將他二人團團圍住。羅阿酥一身武藝，順利逃脫，他卻被抓住了。他認得那個臉色晦暗，坐在馬上的人，是衡陽王薛青。薛青朝羅阿酥逃跑的方向喊了一句：你回來，我就放了他。那時，誰也不知道，那個方向不遠處，是萬丈深淵。羅阿酥雖戴著面紗，戚久瑞卻能感覺到，她濃濃的恨意。她回過頭，問：“有意思嗎？”薛青的臉色不變，只定定地看著她。

羅阿酥說：“好，你放他走，我不跑了。”

羅阿酥說：“九哥，一路上承蒙你照顧，此番連累你了。”

羅阿酥說：“九哥，你把流蘇帶上吧，帶她去北荒，回到她出生的地方。”

戚久瑞看著她的眼神，有著殷殷深意，他飛快地拖著流蘇往琉璃河去，卻在稍遠處聽見羅阿酥說：“薛青，這臉上的屈辱是你給的，只要痕跡還在，我就永遠也不會原諒你！”隨後，聽見薛青的高呼聲：“小酥，不要！”他轉過頭，正看見羅阿酥往身後躍去，很快消失在視線裏。

薛青走後，戚久瑞曾牽著流蘇在羅阿酥消失的地方站了很久。望著前面的萬丈深淵，戚久瑞心如刀割。如果，他不在就好了。他甚至，連名字都沒告訴她。

白厝清醒過來時，仍呆在黑乎乎的深淵裏。過往的事，一股腦湧進腦海，使得她晃了晃腦袋。她是無妄海的龍女，羅阿酥是她在凡界的化身。縱是情傷得很，她還是飛快地施了追蹤術，去找流蘇。

戚久瑞在她跳崖的地方，蓋了小茅屋，就住在邊上。她出現的時候，流蘇已經只剩一口氣了。她可以看出，九哥對流蘇很照顧，此時就蹲在流蘇身邊，低低安慰。白厝沒有顯形，卻看到流蘇看著她，原本渾濁的眼眸一下變得光亮。

她不舍流蘇，取了玉魂，將流蘇護在玉魂裏，帶著玉魂離開了凡界。

離了凡界，看到的第一個山頭，靈力稀薄。玉魂裏的流蘇有些難受，白厝便落在山頂，耗了大半仙力，為流蘇造了水鏡。

作者有話要說： 最近捋了一遍，決定好好改改前面的章節，暫時不更~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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